如果说奶奶是我的“地球引力”,那么星露就是我的“引力波校准器”。
作为星坡村唯一的赤脚医生老李头的孙女,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死党,星露拥有一项比我听见蚂蚁骂娘更可怕的超能力——她能用一套看似无懈可击的“科学理论”,把这世上所有的浪漫、神秘和灵异事件,统统解释成“新陈代谢异常”或者“微量元素缺乏”…
此刻,我正坐在村卫生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头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化验单,对面坐着穿着白大褂、戴着厚底眼镜、神情严肃得象是在审判这一季庄稼收成的星露。
“综上所述,”星露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快要滑下来的眼镜,用圆珠笔敲着桌面,“星泽同志,根据本大夫的精密诊断,你昨天在果园里听到的所谓‘芦花鸡的求救信号’,以及看见的‘狐狸内心的贪婪呼吸’,在临床医学上有一个非常学术的统称。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身子前倾:“是什么?是不是‘超感知觉综合症’?还是‘阿尔法脑波变异’?”
星露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贫血症。”
“哈?”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贫血?”
“确切地说,是缺铁性贫血导致的听觉神经紊乱和视网膜供血不足。”星露把化验单拍在我面前,指着上面那行鬼画符一样的数据,“你看,你的血红蛋白含量比正常值低了那么一丢丢。大脑缺氧就会产生幻觉,这是科学。你听见的不是鸡在喊救命,是你自己脑血管里的血流声;你看见的也不是狐狸的杀气,是你视网膜上的飞蚊症。”
我盯着那张单子,试图辩解:“可是我真的扔中那只狐狸了!如果只是幻觉,那只狐狸是被谁打跑的?空气吗?”
“那是概率学问题。”星露淡定地翻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赤脚医生手册》,“瞎猫碰上死耗子,疯子砸中傻狐狸。这在统计学上属于小概率独立事件,不能作为你拥有超能力的证据。”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
星露就是有这种本事。如果有一天外星飞船真的降落在村口,她一定会冷静地走过去,敲敲外星人的脑壳,然后断定他们是某种基因突变的无毛猴子,并建议他们多吃点核桃补脑。
“把这个喝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棕色的口服液,啪地一声放在我面前,“补铁的。喝完这个,你就听不见蚂蚁吵架了,也看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了。你会变成一个健康、正常、虽然有点无聊但绝对不会被抓进精神病院的地球人。”
我看着那瓶口服液,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我知道星露是为了我好。
在这个除了种地就是打麻将的小村庄里,象我这样的异类生存空间是很狭窄的。小时候,每次我对着空气说话被其他孩子扔石头时,都是星露冲出来,叉着腰大喊:“住手!这是一种罕见的脑部神经活跃现象!那是天才的副作用!你们这些凡人懂个屁!”
虽然她所谓的“科学解释”大部分都是胡诌的,但她确实用这些伪科学名词,为我撑起了一把保护伞,让我在那些充满恶意的嘲笑声中,勉强维持了一点名为“病人”的尊严,而不是“疯子”。
“露露,”我拿起那瓶药,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我只是个病人吗?”
星露正在写病历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通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我。那一刻,她眼里的严肃褪去了一些,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无奈。
“星泽,”她轻声说,“我不管你是病人、疯子还是真的外星人。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被送去县里的特殊学校,你就得表现得‘正常’一点。哪怕是装的。”
她的话象一根针,刺破了我心里那个膨胀的英雄梦气球。
是啊,这里是星坡村,不是漫威宇宙。在这里,最大的反派是干旱和虫灾,最大的英雄是能修好拖拉机的修理工。而我这种能听见万物心声的能力,除了把自己搞得神经衰弱外,确实没什么实际用途。
就在我准备拧开瓶盖,向庸俗的命运低头时,卫生所那扇摇摇欲坠的纱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砰!”
门板发出一声惨叫,半个合页直接飞了出去。一个像黑熊一样壮硕的身影带着一股机油味和热浪冲了进来。
“谁敢说我兄弟是神经病?!老子把他的拖拉机卸成零件!”
来人是星雷。我的发小,星坡村未来的机械大帝,目前的村级汽修学徒。
他身高一米九,浑身肌肉像花岗岩一样硬,皮肤是被机油和烈日腌渍出来的古铜色。他手里还拎着一把巨大的活动扳手,看起来象是刚从某个变形金刚的片场赶过来。
星露皱起眉头,嫌弃地挥了挥手面前的机油味:“星雷!卫生所重地,禁止喧哗!还有,你那个扳手要是敢碰到我的药柜一下,我就给你打一针兽用镇静剂。”
星雷一听这话,立刻缩了缩脖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在这个三人组里,虽然他武力值最高,但我负责智商(虽然经常脱机),星露负责绝对的权威。
“嘿嘿,露姐,我这不是着急嘛。”星雷把扳手小心翼翼地塞进后腰,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我的锁骨捏碎,“刚听胖婶在村口嚼舌根,说泽子昨天又犯病了,还说要找大仙给他驱邪。我一听就火了,泽子那是犯病吗?那是天赋!是艺术!”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想说还是兄弟懂我,星雷紧接着补充道:“上次泽子说那块云彩象个大屁股,结果半小时后真的下了暴雨。这说明什么?说明泽子的脑回路虽然不正常,但是跟老天爷有亲戚关系啊!这是咱们村的人体天气预报仪!”
我:“……”
星露翻了个白眼:“那是气压变化导致的风湿性关节痛,让他产生了联想。你看,又是不科学的迷信。”
星雷不服气:“什么迷信!露姐你就是书读傻了。泽子,别听她的。走,哥带你去后山河边,刚摸了几条鱼,咱们烤鱼吃!你那耳朵不是灵吗?正好帮我听听哪条鱼最肥。”
“不去。”我晃了晃手里的口服液,“我要补铁。我要做一个听不见鱼说话的正常人。”
星雷愣了一下,看着我手里的小瓶子,又看看一脸严肃的星露,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嬉皮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认真。
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把那把扳手拍在桌子上(星露瞪了他一眼,他又赶紧拿起来擦了擦桌子)。
“泽子,”星雷看着我,“你是不是因为老张头那事儿不痛快?那个老东西,心眼比针鼻儿还小。你是救了他的鸡,他又不懂。咱们不需要为了那种人改变自己,对吧?”
“不是为了老张头。”我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缝隙,那里有一队蚂蚁正在搬运一颗饼干屑,它们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吵得我脑仁疼,“是为了……不给你们惹麻烦。奶奶年纪大了,我不能总让她去给别人赔鸡蛋。”
空气安静了下来。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星露停止了转笔,星雷也不再晃悠他的大腿。
过了许久,星露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拿走了那瓶口服液。
“算了。”她说。
我惊讶地抬头。
“这药过期了。”星露面不红心不跳地把那瓶明显离保质期还有两年的药扔进了垃圾桶,“而且,我想了一下,如果是缺铁导致的幻觉,那你扔苹果砸中狐狸这件事,确实不符合动力学原理。除非你的肌肉记忆在无意识状态下进行了精密计算。”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整理药柜,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既然科学暂时解释不了,那就先作为‘待观察样本’保留吧。反正……这村里也没几个正常人。”
星雷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就是嘛!我就说泽子是进化了!露姐,那我们去烤鱼了?”
“去吧去吧,别在我这儿碍眼。”星露挥挥手,“记得把鱼刺挑干净,这傻子喉咙细,容易卡着。”
我和星雷象两只被赦免的猴子,欢呼一声冲出了卫生所。
跑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星露正坐在桌前,重新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医书,但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阳光洒在她身上,我看见她周身环绕着一圈淡淡的、暖黄色的光晕。那不是幻觉,那是她内心深处名为“守护”的能量场。
虽然她嘴上全是冷冰冰的数据和理论,但在她的能量场里,我读到了最柔软的信息:“去飞吧,傻瓜。如果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