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在河边的“飞船降临”事件,最终被星露归结为一次集体的“视网膜光斑效应”。
当我们象三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缩在草丛里等了十分钟后,那道蓝光消失了,震动停止了,云层变回了普通的火烧云。没有外星人降落,没有广播喊话,连只路过的乌鸦都没掉下来。
后来,我也强迫自己接受了星露的说法。毕竟,比起承认自己被外星人盯上了,承认自己只是“眼花”要容易接受得多。
生活就这样在我的自我怀疑中,被强行按下了“继续播放”键。
接下来的几天,星坡村依然是那个鸡犬相闻、充满了牛粪味和泥土香的地球村落。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敏锐到让我焦躁。我能听见地下水流改变方向的声音,能看见空气中电荷在雷雨前的异常聚集。
这种焦虑感像长在骨头里的苔藓,怎么刷都刷不掉。
这种暴躁,在李大爷家那台服役了二十年的“东方红”拖拉机面前,达到了顶峰。
星坡村的男人们有两个图腾:一个是自家祖传的宅基地,另一个就是拖拉机。而我发小星雷,就是这个图腾崇拜的首席祭司。
虽然他才十八岁,连个技工证都没有,但全村人都知道,只要机器不转了,找“雷子”准没错。这家伙天生就是跟齿轮和机油打交道的,他听发动机声音比听流行歌曲还入迷。
此刻,午后的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星雷正光着膀子,钻在拖拉机底下,黑色的机油抹得满脸都是,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和一口大白牙。
“泽子!递把18号扳手给我!”星雷的声音从底盘下面传出来,带着一种浑浊的回响。
我坐在旁边的田埂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从工具箱里挑出一把扳手,递了过去。
“轻点敲,”我忍不住捂住一只耳朵,皱眉提醒道,“这台拖拉机的传动轴在哭。”
“啥?”星雷从轮胎后面探出满是油污的脑袋,一脸懵逼,“传动轴还能哭?它哭啥?是不是嫌我劲儿太大了?”
“它说它的三号齿轮磨损严重,咬合的时候疼得象牙神经暴露在冷风里。”我指了指那个还在冒着黑烟的排气管,“而且它的气缸里积碳太多了,它觉得自己象个得了老慢支的大爷,每一口呼吸都拉风箱。”
李大爷正蹲在旁边抽旱烟,听了这话,用烟袋锅子敲了敲轮胎,笑骂道:“泽娃子,又在那神神叨叨。这可是钢筋铁骨的家伙,哪来的牙神经?你这就是书读多了,魔怔了。”
“大爷,您别不信。”我叹了口气,“万物皆有灵,更何况是这种陪了您二十年的老伙计。我常听见它说,您平时给它喝的柴油标号太低了,它消化不良,正在胃里反酸呢。”
李大爷和星雷对视一眼,爆发出一阵大笑。
“得了吧泽子,”星雷接过扳手,哐哐两下敲在底盘上,“这玩意儿就是得狠点修。咱们讲的是唯物主义,是机械原理,不是聊斋志异。看我给它来个暴力疏通!”
说完,他钻回车底。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吱——咔!咔!”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在我的感官世界里,那不是修车,那是给一个重伤病人做截肢手术,而且还不打麻药。那台拖拉机发出的尖锐惨叫声,像无数根钢针同时扎进我的脑仁。
“别敲了!”我猛地站起来大喊,“那个销子已经锈死了!你再用力,旁边的连杆由于受力不均会断的!”
“断不了!大力出奇迹!”星雷的声音充满了盲目的自信。
“崩!”
一声脆响,在燥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星雷的一声惨叫:“哎哟我去!我的手!”
李大爷吓得烟袋都掉了,赶紧趴下去看。只见星雷捂着手背从车底滚了出来,疼得呲牙咧嘴。而地上,那根原本只是有点锈的连杆,此刻已经断成了两截,断口崭新刺眼。
“断……真断了?”李大爷目定口呆地看着断口,又抬头看看我,“泽娃子,你这嘴是开过光的?”
我无奈地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根本不是什么“开光”,这是物理学,是材料力学。在星雷挥动锤子的那一瞬间,我已经看见了金属内部的疲劳纹路,看见了力的传导路径。那根连杆的承受极限就象一根紧绷的红线,悬在我的全息视野里。星雷那一锤子下去,正好砸在红在线,不断才怪。
“我就说它在哭吧。”我走过去,看了看星雷的手,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早就告诉过你了,这是金属疲劳,得用巧劲儿。”
星雷甩了甩手,看着我的眼神象是在看怪物:“泽子,你小子最近是不是偷看老李头的《周易》了?怎么邪门成这样?”
我没说话,只是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台还在散发馀热的发动机。
掌心触碰到粗糙的铸铁表面,一股微弱的震动顺着手臂传来。
“累……好累……终于断了……让我歇会儿……”
那是机器解脱后的残响。
“对不起啊,让你受苦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行了行了,别跟铁疙瘩调情了。”星雷站起来,随意地用脏抹布裹了裹手,“连杆断了得回铺子里拿配件。泽子,你帮大爷看着点车,我去去就回。”
星雷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田野里只剩下我和李大爷,还有那台“瘫痪”的拖拉机。午后的阳光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
“泽娃子,”李大爷吧嗒着烟袋,狐疑地看着我,“你跟大爷说实话,你是不是能看见鬼?”
我翻了个白眼:“大爷,我要是能看见鬼,第一个就告诉您这地里埋的祖宗十八代都在骂您那烟叶味太冲。”
李大爷吓得赶紧把烟袋灭了。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风从后山的林子里吹来。
这风不对劲。
它带着一股腥气,一种野蛮的、充满了攻击性的热度。周围那让人烦躁的蝉鸣声瞬间消失了,就连草丛里的蟋蟀都停止了弹唱。
我的后颈汗毛猛地竖了起来。大脑深处的雷达开始疯狂报警。
这是……杀气。
“大爷,上车!”我突然站起来,对着李大爷喊道。
“啥?”李大爷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心疼他的拖拉机,“车坏了上啥车?”
“别问!快爬到拖拉机斗里去!我几乎是用吼的。”
我的视野里,那片原本平静的玉米地边缘,突然出现了一团红得发黑的能量团。它象一颗燃烧的炮弹,正在以极高的速度向我们冲来。
轨迹计算:直线。速度:每小时45公里。目标:……正在骑车回来的星雷!
只见土路的尽头,星雷正骑着自行车哼着歌折返,显然是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
“泽子!大爷!我钥匙落……”
“星雷!快跑!!”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玉米杆倒塌声,一头体型硕大、浑身长满黑刺、獠牙像匕首一样的野猪,咆哮着冲出了庄稼地。
这是一头成年的公野猪,起码有三百斤。它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也许是刚才那声金属断裂的脆响,也许是这该死的天气),此刻正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冲向视线里唯一移动的物体——骑自行车的星雷。
星雷吓傻了。他一个急刹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面对这头狂奔而来的怪兽,他那一米九的大个子此刻也显得无比脆弱。
三百斤的野猪加之冲刺速度,撞击力相当于一辆微型轿车。星雷会被撞飞,肋骨会断裂,内脏会大出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在我的感官世界里,一切都被拉长了。我看见野猪嘴边滴落的粘稠唾液,看见它肌肉收缩时的每一道波纹,看见星雷惊恐张大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死亡阴影。
还有那条致命的红黑色轨迹线,笔直地连接着野猪的獠牙和星雷的胸口。
距离:15米。秒。。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
我的大脑瞬间切换模式,变成了一台冰冷精密的弹道计算机。
我没有跑向星雷——那样来不及。我冲向了那台拖拉机。
“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这个公式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起!”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那块用来垫轮胎的三角形钢板上。
在星露的“贫血诊断书”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但在危急时刻,那股或许来自外星血统的潜能爆发了。
钢板受力滑出,它在空中旋转,发出“呼呼”的风声。它不是滑向野猪,而是滑向了路中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坑。
与此同时,我抓起地上那把沉重的扳手。我没有砸向野猪(那样只会给它挠痒痒),而是转身,用力甩向了野猪奔跑路线侧前方两米处的一棵歪脖子树。
那里挂着一个篮球大小的马蜂窝。
“啪!”
扳手精准命中树干,震动传导。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野猪冲到了土坑前。它原本平稳的冲刺步伐,因为前蹄正好踩中了那块被我踢过去、角度刁钻的钢板,瞬间失去了平衡。
它的左前蹄一滑,巨大的惯性让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右侧倾斜。
而在它的右侧,那个被震落的马蜂窝正好掉了下来,“嗡”的一声,愤怒的蜂群炸了锅,黑压压地扑向了这个闯入者。
失去平衡加之突然遭遇“空袭”,这头野猪在距离星雷不到两米的地方,被迫做出了一个违背生物本能的急转弯。
“嗷——!”
野猪发出一声惨叫,原本撞向星雷的巨大动能,硬生生地偏转了方向。它象一颗失控的保龄球,擦着星雷的头皮飞了过去,然后——
“轰!”
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旁边那台重达两吨的拖拉机的大轮子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拖拉机都剧烈地晃了三晃。
野猪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那对锋利的獠牙深深地嵌进了轮胎橡胶里,看起来滑稽又可怖。
尘土飞扬。
世界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