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的动作僵住了。滚烫的红薯灼烧着我的手心,但我却感觉不到疼。皮肤上载来的痛觉信号被大脑直接切断,只剩下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在疯狂蔓延。
“奶奶,您不是说我是星星做的吗?”我试图用以前的玩笑话糊弄过去,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考状元的。”
“以前那是哄小孩的。”奶奶叹了口气,向我招招手,“过来,坐奶奶脚边。别烤着了。”
我象小时候一样,乖顺地挪过去,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很瘦,皮肉干瘪,骨头硌得我脸疼,但那是这世界上最让我安心的地方。那件银色的毛衣复盖在她的腿上,贴着我的脸,那种奇异的材质带来一种类似母体般的安宁。
奶奶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那粗糙的指纹刮过我的头皮,带来一阵酥麻的暖意。
“十八年前那个晚上,”奶奶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味道,“那天流星掉下来,声音大得象雷劈。全村人都说是灾星,吓得关门闭户,没人敢去后山。只有我去了。”
“因为您胆子大?”
“因为我听见有人在哭。”奶奶轻声说,“不是用耳朵听见的,是用心里听见的。那种哭声啊,太可怜了,太无助了,就象是被全世界都扔掉了一样,直往我心窝子里钻。我当时就在想,不管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都不该这么孤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但我拼命忍着,咬着嘴唇,没让它们流出来。
“我到了坑边,那土都被烧焦了,还有火苗子在窜。我就看见那个银色的‘蛋壳’裂开了。你就在里面,光溜溜的,身上一点泥都没有,干净得象块玉。”奶奶笑了,眼神变得温柔无比,“那时候你就不哭了,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有光,真的,象两颗小灯泡,把那黑咕隆咚的山沟都照亮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你抱回来了。我脱下棉袄把你裹起来,跟你说,‘别怕,到家了’。你就笑了。那一笑啊,我就知道,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孙子。”
奶奶的手停在我的耳边,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那是她惯有的小动作。
“泽儿,奶奶这一辈子,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这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因为你需要爱。”奶奶的声音变得异常坚定,那是经历了一辈子风霜后的通透,“你那个亲生父母……把你送这么远,从天上送到地上,肯定也是没办法。他们给了你生命,给了你这身本事,但他们没法给你一个安稳的觉,没法给你烤红薯吃。这个任务,他们交给我了。”
“奶奶……”我哽咽了,把脸深深埋进她的棉裤里,肩膀止不住地颤斗。
“这十八年,奶奶尽力了。”奶奶的声音有些颤斗,带着一丝遗撼,“我护着你,不让别人把你当怪物。我让你跑,让你疯,让你听那些蚂蚁说话。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有多不一样,不管你能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你都是被爱着的。你不是怪胎,你是宝贝。”
“我知道……我知道……”我泣不成声,泪水浸湿了那件银色的毛衣,却象水珠滚过荷叶一般滑落,不留痕迹。
“泽儿,你听奶奶说。”奶奶捧起我的脸,用大拇指粗糙的指腹擦去我的眼泪。她的手指上有一股淡淡的烟火味和红薯的甜香。
“以后,奶奶要是去天上出差了,你别怕。”
这句话就象一颗子弹,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抓住她的手:“我不让您去!我可以去搬砖养您,星露可以给您治病,我们可以去大城市的大医院……”
“傻孩子。”奶奶摇摇头,“人的命,是定数的。就象庄稼熟了要收割,叶子黄了要落土。这不是坏事,这是归宿。”
她指了指窗外。
通过那扇窗户,能看见外面挂着一轮清冷的圆月。月光洒在院子里的磨盘上,泛着冷冷的光。
“你看那个月亮。”奶奶说,“它是凉的。宇宙那么大,大部分地方都是凉的,黑的,空的。”
她又指了指灶膛里跳动的火苗,以及我手里那个热乎乎的红薯。
“但这红薯是热的。人心是热的。”
奶奶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灵魂深处掏出来的:“泽儿,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虽然我不懂你那些画里的世界,但我知道,你属于那里。你迟早要回去。到时候,你只要穿上这件衣服,想起今晚这个火堆,想起奶奶给你烤的红薯。你就记住一件事——”
“只要你心里装着爱,你就永远有体温。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就冻不透你。爱不是软弱,泽儿。爱是这世上最硬的盔甲。”
我呆呆地看着她。在我的感官雷达里,奶奶的声音不再是浑浊的,而是变成了一种金色的、温暖的频率。这种频率穿透了我的耳膜,直接刻在了我的灵魂上,成为了我生命中最坚固的底色。
“爱是盔甲。”
“记住了吗?”奶奶问。
“记住了。”我用力点头,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好。”奶奶满意地笑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把红薯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剥开红薯焦黑的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肉。热气腾腾地冒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掰了一半递给奶奶:“一人一半。”
“我不吃,我牙疼。”奶奶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显出一种极度的疲惫,“我眯一会儿。这件毛衣还差个收口,等我醒了再弄。”“好的,您先休息,奶奶。”
奶奶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呼吸变得很轻,很轻。
望着睡梦中安详的奶奶,我站起身,给她盖上了一件大衣。
当我路过门口,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突袭了我的神经。那种感觉不象平时的预警,而象是一根冰锥直接刺入了我的大脑皮层。
我轻轻推开房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凉。它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在它的旁边,有一颗平时都看不见的星星,今晚突然变得亮了起来。
它还在闪铄。不仅在闪铄,它还在移动。
它的光芒不是恒星那种温暖的白色或黄色,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幽蓝。那是切伦科夫辐射的颜色,是高能粒子撕裂大气层的颜色。它正以此生未见的速度,划破寂静的夜空,向着这个小小的村庄,或者说,向着我坠落。
那一刻,我脑海里沉寂已久的那个“系统”界面,突然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乱码,而是一行鲜红得触目惊心的警报:
“侦测到信号……目标锁定确认……接触倒计时中……24小时”
“建议立即激活逃逸程序。建议立即切断所有地球羁拌。”
脑海中的电辅音冰冷、理智,没有一丝温度。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在炉火的微光中,奶奶依然在沉睡。她嘴角还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仿佛正在做一个关于丰收的美梦。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棒针,那件快要织完的银色毛衣像流动的星河一样铺在她的膝头,上面的“如意云纹”此刻正微微发亮,似乎在呼应天空中那颗坠落的幽蓝星辰。
我知道,我的少年时期,在这一刻结束了。在这一刻,在这个破旧的土屋里,我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洗礼。不是来自什么神明,而是来自一位地球母亲,我的奶奶。
她没有给我王冠,也没有给我宝剑。
她给了我一件用心编织的毛衣,一个滚烫的红薯,
还有那句,足以对抗整个宇宙寒冷的咒语——爱是盔甲!
我再次深情地望了望奶奶,默默地说了句“晚安。”轻轻关上了房间的门。